贵阳一位做鸡男的奋斗史

　　他比我大一岁，我叫他石哥。

　　石哥是专业做鸡的，我说的是辣子鸡，贵州人爱吃的那种。

　　我和石哥相识，多少和鸡有些关系，不过不是因为鸡，而是因为鸡下的蛋。

　　3月19日，我在朋友圈问有没有做土鸡蛋的朋友，特别强调了是那种没有被关在笼子里的可以自由闲逛自由恋爱喝雨水吃虫子长大的心情舒畅的母鸡下的蛋——以防有人把土鸡蛋误解为乡下鸡下的蛋，而把那些生活在乡下养鸡场、吃人造饲料过拥挤集体生活的抑郁的母鸡下的蛋提供给我。

　　很幸运，很多热心的小伙伴回复了，真是万能的朋友圈。但问题是，他们提供的鸡蛋距我都比较远，远到什么地步呢，远到长沙的小颖子说她邻居大妈养的鸡下有这种蛋。

　　刚好这时，那位“第一眼以为是女神，随着接触的深入依次发现她是土匪、流氓、强盗、文艺婊，最后是女汉子”的原同事殷晴芸给我提供了一个微信名片，让我找名片上的人，说他有土鸡蛋，而且在贵阳，取货方便。

　　我打开名片，一看，叫“小石炒鸡鸡”，有点困惑，不知道他炒的是哪种鸡鸡。加了他微信询问了一下，他说，土鸡蛋倒是我要的那种母鸡下的，只是现在他没做了，不过他可以帮我问问，因为他朋友还在做。

　　我表示了感谢，但心里没报太大希望，因为觉得彼此不认识，说替我问问也就是个客套话吧，就像在路上偶遇老同学了，他热情地说改天请我吃饭一样，刚开始还天真地相信了，等了几年以后才明白人家只是客套一下。

　　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他便给我回复，说替我问了，最近他朋友没货源，抱歉。

　　我大为感动，对他的付出表示了感谢，并由此把他和泛泛之交区分开来。

　　时不时地看到他的朋友圈，一会儿跑山旮旯里去找虾酸（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会儿跑重庆去找什么火锅来着，在重庆坐黑车还特地发个司机的照片到朋友圈上，说，朋友们，如果我失踪了，请找这位黑车师傅要人。

　　也从他的朋友圈才知道，除了卖鸡，他还卖保险，而且很有趣的是，他会把买他保险的顾客签单的原因或过程写出来，常常笑得我满地找牙。

　　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自然而然地就有了第一次见面。不是单独见面，四个人，还有周周和老范。就在周周开在天主教堂对面的周小弟烤鱼店里。吃着美味的烤鱼，聊天的气氛也不错，但那天主题是“论如何把周小弟烤鱼做大做强”，所以，就他本人的故事，我们并没有深聊。我带了一本我觉得不错的书送给他，作为见面礼。他收下了，结果深夜散场后我回家，发现他在收到书后当场就发了条朋友圈，说我竟然给他送本书，他看到书就想睡觉。当时我正在上楼梯，差点一跤从楼梯上滚下来。

　　届时，他刚获得去美国参与“百万圆桌会议（MDRT）”的资格，他强调“这可是全球寿险从业人员的最高荣誉，类似于电影界的奥斯卡，此刻，我需要掌声”，我漫不经心地百度了一下，MDRT的确是全球寿险精英的最高盛会，艾玛，吓死树洞哥了，赶紧不迭地跑去他朋友圈点个赞。这又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加上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值得学习的地方，我决定单独约他对他做一个访谈。

　　他问，什么是访谈？

　　我说，就是把你从苦逼到牛逼这段屌丝逆袭一边升职加薪一边创业成功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经历写下来给大家看。

　　他说，操，我还没结婚，哪来的迎娶白富美了？

　　我说，好，那我们跳过感情戏份。

　　他问，为什么要给大家看？

　　我问，你是富二代吗？

　　他说，不是。

　　我问，你是官二代吗？

　　他摇摇头，说，也不是。

　　我说，对啊，正因为你是普通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一些值得大家肯定的成绩，要不那么多卖保险的咋就你成为MDRT的一员了？最主要是你有一些值得大家学习的品格，所以我想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发表到树洞先生的微信公众号上，分享给大家，让大家从你的故事里面悟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这不是很棒的事情吗？再说，你自己也说过，你遇到了一位贵人，她教会了你怎么理财，你不是也想把你一些理财心得分享给大家吗？你从社会上弄走那么多资源，现在也算回馈社会不是？

　　他说，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那我们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说，大学毕业前，除了极个别头脑清醒的，大部分学生基本上除了会泡妞就是会打游戏，那就从你大学毕业开始说吧。

　　他说，好！回忆了一下，说，当时读的是和电力相关的学校，因为那时家里有亲戚是电力系统的，知道电力系统待遇比较好，便读了电力相关专业，那时候想法也简单，就觉得找个好单位，每月能拿个四五千，便觉人生完美了，那时我想，四五千啊！该怎么样才能一个月成功地把这些钱花完呢？每当想到月初领了工资，花到月底，还剩着钱呢，结果咣当，下月工资又发下来了，那便是所谓钱花不完的感觉啊，想起来就觉得心里莫名激动！

　　毕业后，如愿以偿进了电厂，但进去以后傻眼了，原来自己进去的身份是外聘人员。外聘人员和正式员工有什么区别呢？就是做同样的事情，正式工是拿五六千，外聘工是拿一两千，吃饭的时候，正式工坐一桌，外聘工坐一桌，年底发年终奖时，正式工发一两万，外聘工发一两千。当时觉得自己在公司里面就像一个二等公民。我记得那时候和我一起进厂的一位同事，他是电厂子弟，刚进厂家里便给他买了一辆车，那时候我是骑自行车，我记得常常我骑着自行车赶在上班的土路上，他从我旁边忽一下绝尘而去，我顿时淹没在他车屁股扬起的漫天灰尘中，当时我想，要是有辆车就好了，但就是随便想想，根本不敢当真。最痛苦的是我的确没法胜任那份工作，我很努力地去学习，但每次技能考试，我都过不了，这让我感到很沮丧，公司同事也瞧不起我，我想，可能是因为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做好吧。那时候，每班都需要去冲洗水位计，我这人特别怕死，那个水位计喷出来的都是高温水和蒸汽，阀门开大了不行，开小了也不行，开大了会爆管。我每天去开那水位计都是战战兢兢，怕得要死，但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在轮回，每天我都得面对自己的恐惧。这样的感觉很不好，精神状态自然也不好。我记得那时候我常常跑到锅炉顶端的楼梯上睡觉，一边睡一边想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那锅炉二十多层楼高，我觉得自己躺在上面就像只小蚂蚁一样渺小，下面谁也看不到我，妈的，直到我辞职的那一天，我抬头一看，我躺的那个位置全厂人都看得见，真是360度无死角啊。

　　我忍不住笑了，想象他在高高的锅炉上睡觉，全厂人在地上看到的情景，他以为别人没看到，别人假装没看到。

　　他说，等等，还没那么快辞职。其实辞职我一点都不干脆，我在厂里呆了一年，越过越痛苦，很讨厌那种一眼便看到自己未来的感觉，而且这种未来于我而言还很悲剧，那就是永远的二等公民。促使我到贵阳来找工作，是因为一件事情。那时候我们喝的桶装水都是我去扛，我想，自己新来的嘛，扛一下也没什么。从取水点到饮水机大概是两百米的距离，这两百米的路面很干净，我就把水桶放在地上往前滚，这时，一位领导走过来，盯着我看，我当时心里有些发毛，觉得我应该把水桶扛起来，但又觉得这样自己阿谀的痕迹太明显，因为我觉得地上那么干净，把水桶滚过去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所以假装没看到，继续把水桶往前滚，心里七上八下，希望他赶紧走开，但他反而盯着我径直朝我的方向走过来，我怕了，立刻麻利地把水桶扛到肩上就跑，那一刻，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也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了要离开，我发现自己不适合这里。

　　但那时我还没敢裸辞。给单位请了假，到贵阳人才市场，到处乱逛，发现工资水平一般是800到1200，那时候我的工资是1950，我想，低点也没关系，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了，那时候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回贵阳。结果仔细研究了一下招聘启事，发现关键不是工资低，关键是自己连那些工资低的岗位要求的条件自己都达不到。于是沮丧地回家了。回去想想又不甘心，第二天又去人才市场，刚好遇到我的主管，主管说他们保险公司招人，800底薪加提成，问我愿不愿意去。我问，如果一个月一份保险都没卖出去，800还有没有？主管说，有。我想，那就还饿不死。于是心一横，麻利地跑到单位办了辞职，进了保险公司，这一干就是七年，就到现在了。

　　说完，他两手一摊，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又看着我。

　　我说，完了？

　　他说，完了。

　　我有点急了，说，这不能！这就完了我咋和树友交代，你不是做鸡的吗？鸡呢！鸡呢！

　　我有点急了，说，这不能！这就完了树友不答应，你不是做鸡的吗？鸡呢！鸡呢！

　　他恍然大悟，说，抱歉，后面的故事分享过太多次了，有点麻木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你等我找找感觉。要不你说说你的故事？

　　我爽快地告诉了他一些自己的故事。

　　他似乎找到了感觉，接着说，我继续说我的故事。进了保险公司以后，第一单便如坐过山车，签了，后来又退掉，不过第一个月还是拿到了2100多，我心满意足，竟然比在厂里时多了一百多块钱。第二个月，收入一下达到了5000多，当时乐屁了，因为一下就达到了在电厂时我最崇拜的那些人的收入，立马订机票飞了一趟海南，把钱花光光。第三个月，收入跌回2000多，不过我觉得也还够了，照旧把它花完。

　　第四个月，我偶然参加了一次培训，培训师就是上次我说过的遇到的那位贵人。她说你应该把你每月所得收入的五分之一储蓄起来，用来投资，五年之后，投资回报应该能占到你收入的五分之一，这样，人就能活得轻松一些，并且，随着被动收入的增加，后期会越来越轻松。我一听，有道理。于是便每月强迫自己存点钱，到年底的时候，我手里有两万块了，就寻思着买个房，那时候也不懂，不知道买房其实就是买地段，看到广告里打的花园洋房才2780，屁颠屁颠跑过去了，首付6万，还差4万，于是又借了点钱，交了首付。

　　房子在白云区很偏僻的地方，要不即使在08年，房子也不可能这么便宜，当时我住在大营坡，也没车，每次去看我的房子都得坐半小时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地摇到白云区，然后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到了房子里，分外高兴，想想自己也是有房子的人了，还是花园洋房，虽说只有80平米。然后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半小时路，再搭半小时的面包车一路晃悠悠地回家。

　　交了首付就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了，就是要还月供，于是我更努力地工作。到第二年年底的时候，我又买了一套房，还贷压力就更大了，就更努力地工作，我觉得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有一个目标在哪里，你就想着要去达成，达成了，然后又是下一个目标，不断有新的挑战。我感觉自己买房子上了瘾，后来基本上每年我都会买一套房子，当然，这时候懂得选地段了。我自己并不属于那种胆儿肥的，我觉得投资房产风险小。如果我现在手里的资金是1，用“+”代表收益，“-”代表损失，那么我的投资理念是1+0.3+0.5-0.2……，就是每次赚不了多少，但每次也亏不了多少，我倒是见过很多人，他们的投资理念是1+3+5-7……，那种我玩不来，也不敢玩。

　　买房子买到第五年我才罢手，因为我发现贵阳的空房子越来越多，租金却涨不起来了，那一年干脆买了辆奔驰。那时开始一门心思想其他投资，因为每天被不安全感困扰着，常常忧虑如果有一天，我一份保险也卖不出去的时候，应该怎么活。我到厦门鼓浪屿去旅游，刚好看到一个卖家居饰品的店，卖好看的坛坛罐罐，于是我把它复制到贵阳，起了个名字叫“小石的坛坛罐罐”，生意不错，还开了分店。

　　这时正好遇到一位电台主持人在做与创业有关的节目找到我，我们就认识了。我告诉他，其实我一直想做的是辣子鸡，从高中时候就隐藏在心里的梦想，那时候和高中同学把名字都想好了，叫“小石炒鸡鸡”，但在市区开个小店至少得五六十万，手中闲置资金不够，开不起来。那主持人说，你为什么不在微信上试试呢？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决定尝试，那天我把冰箱里的鸡编上号，想看看自己从做开始做这个生意到做不下去了到底一共能卖多少只鸡。然后忐忑地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状态，说小石炒鸡鸡开始接受预定，现炒打包，市区保送，每天限量三只，还牛逼哄哄地说，只接受一周以内的预定。其实是因为那时候我是自己炒自己送，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精力每天只能送三只，因为还要卖保险。结果效果出乎我的预料，当天订单就订到一个星期之外了，后来大家吃了反应不错，也觉得这个名字很新奇，就会把它分享到自己的朋友圈，于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那真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早上去卖保险，中午十二点回家，炒鸡炒到下午两三点，便开始挨家挨户送，每天一送完鸡就坐在家里数钱，那时候卖鸡很顺，每天大概能挣一千左右，仿佛找到了一丝安全感，特别开心，现在想起来都好怀念。因为分享的人越来越多，再有那时候开一辆奔驰去送鸡，本身对媒体来说也是个新闻，电视台啊报纸啊杂志啊之类的就过来采访，但其实原因是那时候我只有那辆奔驰，所以当然只能用那车送鸡。

　　就这样，生意稳步增长，从第一天的三只鸡，很快到七只、十只、十四只……再后来我就放弃对鸡编号了，因为根本就编不过来。再然后就成立公司，注册商标，设立专门的接单员，厨师，送货员。小石炒鸡鸡就这样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一家公司。前几天还有人特意从我这里买了带到新加坡去给家人吃，我心里都乐开了花，觉得自己终于实现高中时候的梦想了。

　　并且，有趣的是，我做辣子鸡方面的客户又反过来带动了我保险的销售，去年，我保险大卖，所有也有了进入MDRT的事情。不过现在觉得每天特别奔忙，其实我希望能闲下来，比如，多有些时间像现在我们这样坐下来聊聊天，喝喝茶，而且，喝茶就是喝茶，不是其他。平时是不一样的，比如，出去钓鱼，绝不是为了钓鱼，而是想约谁去钓鱼，目的是什么，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反正就是做什么都带着任务，挺累的。那天看了你的那篇《你就是考虑太多，所以无从抉择》，里面提到人生四大俗，让我大为感慨，我真是四枪全中！特别是丽江开客栈，我还真的去考察过这个事情，但因为转让费就得一百万，所以暂时放弃了。我的计划是三十五岁退休，那时候，我就呆着啥事儿不干，每月被动收入也不用多，通过房租啊银行利息啊之类的每月有个两万多，我就满足了，然后就真的去过那种喝茶就是喝茶，钓鱼就是钓鱼的生活去。

　　他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中，我也被感染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问，如果那时候你进电厂是正式工，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他想了下，说，我可能不会辞职，因为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每月四五千的工资，但我想我会过得不快乐，因为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真的干不好那份工作。

　　我说，如果你那时候在电厂坚持到现在，应该也转正了。

　　他沉默了一下，说，是的，有同批进厂的同事一直没走，熬到今天的，去年才转正的，这么多年每月拿着一两千的工资，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问，这些年来，最让你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或者说你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他说，我想应该是这样，我心怀恐惧，但依然迈出了那一步又一步，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教会了自己一个道理，就是只有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才会用心去做，也才最有可能表现出色。

　　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一点，服务员说他们要打烊了，礼貌地下了逐客令，我们出来，石哥问，你为什么想到开这个公众号？我说，如你所说，人只有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才有可能用心去做，也才有可能表现出色。他会心一笑。

　　送他上车，我说，这三天的稿子都排满了，今天我们的访谈稿要推后几天发表。

　　他说，没关系。顿了顿，感叹道，能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真幸福。

　　我没听清，说，啊？

　　他大声说，我说你整天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瞎忙，真幸福！说完，挥挥手驾车而去。

　　我本想说，你不也是吗？

　　但他车已走远。

　　作者：树洞先生，

　　来源：树洞先生微信公众号（ID：sdxs2015），经授权转载。树洞先生，只讲普通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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